合抱之木
“听你二叔的。”林立坐在树下边细细回味着父亲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明天,他就得离开去城市了。他没去过城市,但二叔去过。十多年前,二叔几乎是被林家赶出家门的,而现在,林家想去城里面做生意都得问问二叔,因为二叔在城里边有门路,能赚他们赚不到的钱。父亲很相信二叔,据父亲所说,他这辈子就赚过一次大钱,就是二叔带着他做生意那次。二叔说并没有赚多少钱,只刚刚够把父亲的欠款还清,但父亲还是很高兴。
林立走出树荫,抬起头,看着月亮,看着星星。潮湿泥土的味道在田野中弥漫开,混入林立的一吐一纳中,他的头脑愈发清晰起来,他想象着城市有多么繁华,在商场里,五颜六色的灯光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外国的餐具和玩具在橱窗里整齐的摆放着,热情的叫卖声从街这头能传到街那头,到处都是稀罕的玩意,幻想中的一切都让林立心跳不已,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他现在应该去收拾行李,但二叔说了,让他出去再看看家乡的月亮,林立说他还没有乡愁,二叔就打发他去大队队长家道个别,但他一想到去队长家,心情就异常躁闷,比去城里前的等待还让人躁闷。
夜虫唧唧,蝉鸣声此起彼伏,好像在催林立赶快离开,但林立还是迟迟拿不住主意,直到蚊子成群扑在他身上,他才略显狼狈地跑去了队长家。夜深了,村子陷入沉寂,却能处处感受到烟火气,林立左拐右拐,迅速穿过几条两侧长满杂草的小径,发出的动静偶尔扰动起两声狗叫,但狗也认得人,张望了一会也就继续趴着了。等林立看到砖墙上开的小窗仍透露出些许白光时,他才缓下步子,敲响了队长的门。厚重的铁门上左右贴着两个门神,全副武装,站的笔直,铜铃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这个外来者,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绳之以法。队长家的老土狗倒是很和善,隔着铁门汪汪地叫了两声,提醒了队长一家。
“林哥,这么晚有啥事?”张莲荷吃力地拉开了一边的铁门,一手扶着铁门,一手拿着啃了一半的苹果问。看着像是刚从梦里出来似的。也许是注意到了林立一直盯着自己,莲荷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展了展衣服。林立原本想和队长解释解释回去就行了,但看到张莲荷后不知为什么一种异样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皱着眉看着莲荷,似乎想从她身上找出这种复杂情感的源头。“咋啦?”张莲荷眼神飘忽不定,踌躇了一会,不知道话应该从何说起,索性扭头拉着林立到了她父亲的卧室,这时候林立回过神了,问了问莲荷叔叔是不是还醒着,莲荷说他父亲现在应该还在写文件。
莲荷带着林立敲了敲卧室的房门,过了一会张建立拉开了房门,看了看林立,又看了看莲荷。
“爹,林哥找你”莲荷拽了拽林立,林立连忙点头应和着。“进来坐着说吧。”张建立一边让他们进屋,一边又拉了两把椅子。林立进屋后看到刘梅阿姨也在,也打了个招呼。“是不是去城里上学那事?”张建立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林立回答说是,打算明天就走。莲荷愣了一会,她怎么不知道这事啊。
“啥时候的事啊?怎么突然明天走了?我也没听说过去城里边上学这事啊?”莲荷看了看他爹,又看了看林立,只觉得头顶的灯光有点虚幻地不真实。
“这不,刚准备,过来说不是?”林立心虚的看了看莲荷,“今天晚上才答应这事,当时没抱希望,就没和你说。”“这不得准备准备,准备准备再走啊?”“准备啥?办个席啊?”张建立瞪了瞪莲荷,莲荷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准备准备啊.......”,“二叔说到时候去城里边再准备,家里边的东西没多少能带过去,路上带着还沉。”“路费够不够?住的地方怎么说?有啥不够你和张叔说,张叔肯定能帮上你。”“不不不,真不用,叔叔帮的真不少了。”“建立,你那块表还有地方不?”刘梅问张建立,张建立想了想,去那柜子边翻了起来。“路上,城里边有啥事和你二叔说,村里边的事情就和阿姨说,一个人别瞎想,大人肯定能帮上你啊”刘梅缓缓地对林立说,林立点了点头,擦了擦湿润的眼眶,他不是个脆弱的人。但他突然感觉到一个巨大的无法挽回的事实摆在面前时,他突然开始怀疑自己起来了。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想来叔叔家,这里装的东西太多太厚重了,自己能带走些什么呢?而到了城里边自己又剩些什么呢?难道只有记忆吗?他能靠着记忆继续下去吗?此刻他恨不得把一切都装进盒子,带着这盒子一起搬进一个叫城市的更大的盒子。
“这块表是当初朋友送的,你看要是还能用就拿走吧。”张建立从堆放着层层衣服的抽屉里翻找出了那块用药盒装着的手表,他拆开了药盒,里面装的是另一个小而精致的盒子,打开盒子,一块机械表正安然的蹲坐在盒子里,白光打在表壳上,不停闪着银色的光,似乎对着一直未曾谋面而今日得见的这个世界充满无限的好奇。张建立又看了一眼表,把它塞进了林立的手心里。“叔叔,这个您还是留着吧”“拿着拿着”“不不不”“拿着!”张建立加重了语气,执意要把表给他。
“我有愧于你爸,也有愧于你妈,当时要是没有拉着你爸出去干活......”张建立张了张嘴,但没有接着往下说,只叹了一口气。
“你让人家孩子走吧,现在也不早了,明天得早起准备啊”刘梅拍了拍张建立,“乖啊,明天走的时候送送你,今天晚上好好休息啊。”“好,谢谢阿姨。”林立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张建立夫妻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明天真走啊?”张莲荷和林立摸黑走在路上,四下静悄悄的,两人不自觉将声音压到最低,说的话只有两人能听到。
“对,不知道二叔和爸说了什么,突然就答应了。”林立看着莲荷,试着邀请她也一块去,但她摇了摇头,还是说不去了。“我没有你那么机灵,不适合读书。”莲荷抿着嘴笑了笑,“去了之后还会回来吗?”“我不回来玉米我爸一个人收不过来的,你放心,我肯定有空就回来。”林立对着莲荷郑重地说道,“也不用,有空多回来看看就行,去了城里边多给我......多寄些信回来”“我还没去过城里呢,城里什么样啊,你肯定去过对吧?”“城里啊。”莲荷想了想,摇了摇头。
“比想象中没劲多了,你可得小心骗子啊,上次差点......”“差点什么?”“没事没事没事”莲荷意识到差点把丢人事说出来了,连忙摆了摆手。莲荷想说点别的,可突然感觉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应该恭喜他能去城里上学吗?还是祝福他今后能在大城市找份工作,事业蒸蒸日上?这些太现实了,她不想聊,她想聊些朋友离开前该聊的,但她发现自己似乎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临走前再满足你一个愿望吧”林立长舒一口气,扭头看向莲荷,微笑着,“只要你比我先跑到地里那棵杨树,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怎么样?”话还没说完,莲荷就先一步跑了出去,鞋底瞬时扬起了一小阵沙尘,林立舒展了舒展身子,也迈出了第一步,他看着那快如箭一般的身影自如的穿梭在记忆与现实铺成的路径间,他与她对这里的每一条道路都烂熟于心,从这里转进小巷,小巷的出口是石头家,是他们的童年玩伴,他家里的狗年纪又大脾气还不好......下一步跑到村道的尽头处是二姑家,二姑很疼他,年下总是想办法给他留些好吃的......再右转穿过杂草丛生的小路,那里杂草长的最凶的时候能完全盖住他们的身子......最后穿过那片田野,越过隆起的土路......
“才到啊,等你老半天了~”莲荷虽然也喘着气,但远没有林立那么上气不接下气,林立一边喘,一边笑着,跌跌撞撞地靠在了树干上,汗水从头顶流下来,林立揩去了汗水,坐了下来,连声说着投降。“我放心了,身体这么健壮比什么都好啊。”林立笑着说,莲荷狠狠地捏了捏林立的胳膊,林立含着笑说夸你呢。
“你记得这棵杨树不?听我爸说,这树他小时候都有了,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我爷爷说别管了,就让它长吧,长这么多年了,隔着大老远都能看见。”林立拍了拍树干,声音清脆,好像杨树正展示着他的可靠,“以前得要三个人手拉着围起来才能围住呢,就那次,我,你,还有石头,可惜啊,今天晚上只有我和你陪着它了。”“好像又长大了一些。”“现在量量吧?”林立起身将双臂展开,给了杨树一个拥抱,莲荷在一旁憋着笑,“别啊,我一个人还围不起来呢。”“你的意思是我也得陪你一块做傻事?”莲荷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也给了杨树一个拥抱。莲荷的手盖在了林立的手上,这个拥抱形成了一个闭环,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却心照不宣地露出了同样的笑容。
“刚好,现在两个人就够了。”林立满意的拍了拍手,如果一棵树巨大到需要世界上所有人一起围着,那该是多么壮观的场景,林立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说说吧,你想要我满足你什么要求?”“什么样的都可以?”“当然。”
“那...你到了城里面要继续给我讲故事。”
“到了城里还怎么讲?”林立哭笑不得。
“写信,给我讲。”莲荷双手负后,看着林立。夜风卷着雨的味道,轻轻的拂过莲荷的发丝,她的脸庞暴露在月光下,眼睛如同天上飘过月亮的乌云一般,瞳孔虽蒙着一层纱布却难掩光辉,林立屏息看着莲荷,此刻她仿佛渐渐融化,连那身轻薄的衣服也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听到没有?”“听到了,听到了。”林立回过神来,连连点头答应。
“都要走了,那今天晚上再给我讲一个,讲个我没听过的。”
“好吧。”
他讲了个月亮上的故事,听说能上月亮的不止吃了仙丹的嫦娥,普通人不吃仙丹也能上去。
等林立回到家后,父亲已经睡下了,酒气虽然没有散去,但二叔临走前估计把酒菜都收拾了收拾,桌子上至少没有一片狼藉。他把残羹剩饭都收拾了收拾,打开了窗户,好让酒气赶快散去。父亲的呼噜声从卧室内传出来,声音大的在门外也能听得十分清晰。林立顺手拿起白酒瓶,把剩下的白酒悉数倒入酒杯。酒再从杯子缓缓流入喉咙,好似一团烈火,从舌尖烧到了嗓子眼。父亲以前也喝酒,但没有现在喝的凶,林立不知道父亲是怎样靠着酒精挺过了母亲去世后的那段日子,他害怕这种悲伤会一直伴随着父亲,因为那或许意味着父亲会不停喝酒,直到......他不愿继续往下想了,他觉得二叔做的对,应该改变些什么,什么都好,他不是医生,不懂这种病该怎么治,他在小说中看到在俄国或英国喝酒的人遍地都是,似乎扯上什么都得喝点酒,那么,没人觉得这不妥当吗?有人给这些人开过什么药方吗?然而他们说酒精就是药,不管悲伤或快乐,一样包治。
林立对现状没有什么不满,但他却迫切地想要成人,因为成人至少能改变现状,他今年十六了,距离成为大人还需要多长时间?二叔说去城里上学,考大学吧,出来之后就是成年人啦......
故里
“把东西收拾收拾就收工吧,天气有点不太好,防水布记得盖紧点。”林立话音未完,学生们立刻露出欣喜的表情,她们向农工招了招手,示意着他们把工具收拾下,林立看到后不禁长吁了一口气,看起来既是感慨,又是欣慰,这是这群学生第一次发掘古代遗址,看着他们充满活力的姿态,林立感觉自己又年轻了几岁,他相信,未来的考古学界就要靠这群学生来撑起来了。
林立蹲在暮光里望着城市,脚边是一个个的探方,一旁是朝气蓬勃的学生,另一旁是村里无业的老年人,他虽然哪边都不是,但他很清楚,他的人生不过是从此及彼罢了,大家都一样。二十年前,他在学校和书本打交道,二十年后,他在田野里和遗迹打交道,他上完了高中,家里人都觉得日子熬出头了,二叔推荐他学建筑,父亲想让他当兽医,最后他学了考古,父亲被这事气的不轻,还准备跑到城里把他拉回来再考一遍。
“考古是啥?不就是去别人坟里边挖东西出来,和盗墓的有什么区别?”父亲直直地指着土地,说着这几年种地的不易,说着村里边的人是如何如何期盼着他出人头地,现在一切都完了,本是骄傲,现在反过来成了被人唾弃的对象,接着父亲又开始眉飞色舞地说着当个兽医又是多么多么地好,试图让林立意识到自己做出的是个错误的决定。最后父亲无助地哭了,自母亲离开后,林立从没见父亲这样伤心过。
林立觉得自己错了,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林老师,东西都收拾完了。”学生在田野那头向这边喊,林立回过神来,在空中比了个OK的手势。
年纪大了,或许就是容易陷入回忆吧,他自我安慰道。
到了晚上,林立收到何冲的消息,步行到了考古研究所,放眼过去,那一栋贴满白瓷的小房子每个玻璃都亮着光,汇集的灯光能让他清楚地看到贴在瓷砖上的所徽,那所徽上勾勒的图案来自于一个羊脂玉质地的雕花白玉杯,杯壁洁白无瑕,雕刻线条自然,画面精美非凡,是市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他曾近距离观察过,所以他一见那图案就觉得亲切。林立曾疑惑于它是在哪里被发掘出来的,博物馆工作人员说不清楚,只听说是个农民捐赠的,但何冲告诉他那是从一伙盗墓贼那里找出来的,那时他们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抓了,何冲还告诉林立那只杯子原本应该是一对的,但另一只已经下落不明了。
何冲坐在椅子上瞥了一眼挂钟,八点整,敲门声随之响起,林立没有迟到过,这次也不例外。何冲热情地拉着林立走进所长室,两人对坐在椅子上,闲话着最近的日常和工作。林立明白何冲邀请他过来肯定不只是为了聊聊天,便先一步询问何冲这次叫他来的原因。何冲愣了愣,面露难色地问了问林立父亲最近的情况,听到这话,林立也纳闷,接下来应该聊公事,就说到他爸了呢?
“现在还在家里种地呢,身体很硬朗。”
“这么说吧,最近在乌土村组织的一次实习田野考古结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可能会出个西汉大墓,用地正好横跨几家人的土地,大部分人家都同意,但是......”何冲盯着林立的眼睛,观察着林立的表情。
林立听懂了,这是土地征用的问题,考古实际需要的土地和现征地范围出了冲突,何冲想让他去和村民调解下矛盾。这种强制征地政府一般会给很多补偿,很少人会不满,拒绝的原因不是为了钱,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涉及迁坟的问题?
“为什么拒绝征地呢?”“没说,什么都没说,就是不同意。”何冲喝了口茶,长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不同意的是你父亲。”
林立心情复杂,如果是别人他或许多少还能劝一劝,但他父亲有多顽固他心知肚明,他本就讨厌考古相关的事情,现在让他让出一部分土地去考古,等于把家里的宝贝让出去给别人做嫁妆。那考古一事能因此停止吗,那自然是不行的。怎么才能让父亲妥协,这是个天大的难题。
“墓附近有几个盗洞,比较新,应该是近代的,不过因为这个规模比较大,自然还是要发掘一下的,回去的时候也麻烦你多打听打听,有发现什么线索,及时和我说。”何冲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笑。林立心生不祥之感,觉得这笑容甚是诡谲,仿佛自己已经在这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棋盘上走了一步坏棋。但如果当真是西汉的大墓,自己说不定能因此更上一层楼呢?三十五岁,正应是人生事业的高峰期,可林立已经很久没出什么大的学术成果了,勇气顿时从心脏冲至大脑,他顿时感到头脑异常清晰,这件事非他做不可,哪怕自尊为之粉碎,他也要扑向这团火,更何况,父亲最好是由他说服,否则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或许这也是何冲所顾虑的。林立把这种勇气归结于自己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点头应下了这个差事,但他要求主持接下来这场发掘。何冲爽快地答应了。林立握紧了拳头,稳下了心,至于现在带学生正在主持发掘的遗址,恐怕要请别人顶一下了。
林立离开了院长室,在打开门的一瞬,土豆炖牛腩的香气从门缝中扑了出来,一种无可比拟的安心感从心中滋生,踏出一步后,最终在瞥见那个熟悉的背影后满溢而出。林立慢慢走向厨房,一轮轮影子在橘黄色的灯光的照射下不断滚动着,他抑制住抱紧那个身影的冲动,静静地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啊!吓死我了。”莲荷身子猛的一抖,扭头看向林立。“以后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发出点动静,再来几次心脏受不了。”林立哭笑不得,对着莲荷连连道歉,他感觉有那么一会儿都回去了,一切都回到了那个欣欣向荣的时光,他和莲荷一起刚来城市定居的那段时光。
“悦悦睡着了,声音小点啊。”莲荷絮絮叨叨地说着下午带孩子出去玩的经历,问他什么时候能一块带孩子出去一趟,她垫着一层抹布,小心翼翼地把砂锅放在隔热垫上,砂锅稳当落地,哑黑色的锅盖压住了蠢蠢欲动的香气,直到莲荷揭开锅盖,蒸气和香气才像蘑菇云一般从锅内喷发出来,视觉与嗅觉的双重震撼诱惑着林立的胃。林立将电饭煲里的八宝粥尽数舀出,深褐色的汤底从碗底开始密密麻麻堆积着杂粮,与炖肉翻江倒海的气势不同,它的味道更加柔和厚重,换句话说,有一丝历史的气息,林立听说有的墓中还能出土干掉的粥,不知这粥的味道是否跨越千年而不曾改变。林立已经做好了大快朵颐的准备,一边用白馒头蘸着漂浮点点油脂的金黄色肉汁,一边喝着热腾腾的粥,好一番滋味!这顿晚饭扫去了林立一天的疲乏,林立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着,他庆幸自己有不止一个坚持考古下去的理由。
林立吃完饭后想起了正事,接下来的工作内容他需要告诉莲荷,他斟酌着字句,思考着该怎么提起这个事情。莲荷看他林立有所顾虑的样子,也并不戳破,只等林立准备好告诉她。林立将碗筷收拾好,才开了这个话头。
“过两天我得回老家一趟。”“那下次放假一起回去吧?”“这次回去是为了考古,研究所所长说咱家里那块地可能会出个古墓,但是我爸不同意动土。”林立语气凝重,“我得回去说服我爸,主持这次考古。”
“你现在手头上不是有一个吗?”
林立解释说这个项目不一样,他预感这次一定有大收获,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可能就不会有第二次了。他向莲荷描绘着成功后的图景,他说不定能升职加薪,会有更多的研究资金,顺势拿到更大的项目,他就能摆脱这持续数年上不去下不来的位置了。
“我感觉现在挺好的。”莲荷想了想说,“悦悦也快要上小学了,你知道吗?”
“......知道。”林立略带僵硬地说。莲荷叹了口气,心想林立是不是已经混淆了历史与现实。确实,林立并非不顾家,但他对考古这件事似乎太过固执,她看着林立每天都和那个看不见的对手暗中较劲着,和他父亲如出一辙。不过,林立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
“回去也好,等悦悦上学的问题解决后就回去吧。”莲荷努了努嘴,“如果市里或郊区有什么长期项目的话,你试试向领导申请下吧,这几年你跑的地方不少了。”林立点了点头,说自己会考虑的。不知怎的,林立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常说的一句话:玩够了就回家吧。随后,他便能看到母亲惆怅的面容,乌土镇不是母亲的故乡,母亲的故乡在更遥远的地方,遥远到时间已经将记忆中故乡的记忆永远埋到了故乡的土地里。林立如今有故乡,但他却不想回去。
难道自己还没玩够吗?
不,他并不是在玩,他在探寻人类的历史。历史与未来等价,历史是已发生的未来,未来则是未发生的历史,自己已犯下了诸多错误,而自己现在正在向宽厚仁爱的修女求得宽恕,他像她解释道他不打算拿走些什么,也不可能拿走些什么。放着吧!别管了!众天使指着林立,让他消停些,别再制造噪音了,让入土的都安息吧,连并着他们的色彩一起,安息吧。林立想开口大声反驳,想大声喊到喉咙嘶哑为止,但火焰已经烧到他身上了,晚了,你得醒了。
林立突然惊醒,盯着眼前的环境,老旧的木床,层层堆放的纸箱,放满了杂物的柜子,已经褪色的海报,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只是做了一个梦。林立从房间出去,父亲的呼噜声仍旧震耳欲聋,老屋外的夜晚却很是静谧,已经入秋了,虫鸣声也渐渐少了起来,林立坐在老屋外的木凳上乘凉,等着吹来的风将背上的冷汗吹干。林立望向那棵长的老高的杨树,月亮正挂在杨树的一旁,林立估量了一下,探方此时大概就在月亮的正下方吧?林立从凳子上起来拐到了小路上,在这里便能远远地看到施工工地了。
乌土村位于山间的平原上,从风水的角度来说这种大墓应该选在附近的山上,而不是在耕地的平原上,难道是下葬时过于匆忙?林立一边想,一边打开挂在铁丝网上的铁链锁。林立站在之前的探方旁,端详着周围已经新打下的探方,推测这个墓葬应该是个竖穴式木椁墓。田野考古实习时的探方发现白膏泥后就没有再打了,迄今为止也没有发现什么重要的文物,只有几片汉代往后的陶片,那何冲是怎么断定这里会出个大墓呢?难不成自己被坑了?他感觉何冲知道这个墓的一些秘密,同意他主持这场发掘也并不只是因为父亲不同意发掘。
林立摇了摇头,暂时把那些麻烦的事情丢到一边去吧,虽然来的时候和父亲吵了一架,但至少劝动父亲动土了,这点比什么都强。
第二天,林立和父亲一起去了考古现场。是的,父亲同意考古的条件是他也必须参与发掘,但父亲没打算交代个中缘由,林立感觉没那么简单。今天天气晴朗,适合发掘,林立到考古现场把锁打开,等待着考古队其他人的集结,九点半人员到齐准备开工。林立几次去看父亲的情况,但都被赶走了,这件事一直被队员笑话。不过父亲学的很快,干的也卖力,似乎比谁都更想早发现墓。随着发掘的进行,探方也陆续出土了些汉代的铁器、砖瓦,西周的陶片,不过还是没有墓道的踪迹,直到一个月之后,考古队在南面的一个灰坑中发现了墓道,虽然这些考古工作者已经发掘过很多墓葬,但发现希望的喜悦和第一次下坑相比没有分别,当天晚上就决定去镇里下馆子庆祝一下。
林立既然主持这次发掘,按照惯例,他得在饭前说一段祝词,庆祝此次发掘顺利找到墓道。林立没有准备,不过这种事情经历过几次后他也能即兴说出个123。林立一边演说着,一边观察着每个人的表情,每个人多少都露出些喜悦的笑容,除了父亲。发现墓道后父亲的表情就看起来很复杂,如今依旧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饭桌上,每个人都开心地聊着发掘中的趣事和日常的琐事,虽然嘴上抱怨着工作,但林立还是能看的出来他们在发掘中获得的快乐,林立也被这种氛围感染了,他不久前还在考虑升职加薪的事,相较于这些人,他并不纯粹,但他并不感到羞愧。林立考古的初心是什么?他记得很清楚,他很喜欢古代的故事,他也喜欢给莲荷讲故事,考古就是从过去的痕迹不断拼凑出新的故事,所以他选择了考古。林立究竟想要什么?他不记得了,大概是成果吧。林立微笑着和每个人干杯,敬自由,敬明天。
饭吃到一半,父亲就先回去了,说是太困了,林立什么都没说,一直待到饭局解散。
林立回老屋后,听到熟悉的鼾声便放心了。等到探方墓葬回填后,耕地还给了农民,父亲应该会重新种地吧,如同一直以来做的那样。采购,播种,施肥,收割,父亲一个人干了三项,只有收割的时候他会回来帮父亲收收作物,这样下去父亲还要再干多少年呢?他劝父亲干些别的事情,和城里别的老人一样,养养花,溜溜鸟,没事去社区广场跳跳广场舞之类的,实在不行喂喂鸡鸭解解闷。父亲说他只会种地,反问他怎么不干点别的呢?林立想了想,自己也只会考古,别的也干不了,父子俩都一样。
林立摸黑走向床,他只想现在就睡觉,丝毫没注意房间里多了个化肥袋,等到他发现里边装了些不得了的东西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清晨,林立被鸡叫吵醒后再也睡不着了,阳光穿过小窗在地上打出了一块方形的发光板,照亮了半个房间,一个躺在地上的化肥袋挡住了一部分出门的去路。林立心想昨天晚上回来没被绊倒真是万幸,起身准备把化肥袋立起来,他拉了一下袋口。
嗯?还挺沉。
林立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袋子抬起来扶正,手感有些怪怪的,挺拉手。往袋里一看,乌漆嘛黑的,最上边的看着有点像个烛台。林立把东西拿出来看了看,是个青铜豆,还带点土。
林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出事了。
为什么家里边有青铜器?
林立赶紧把门关上,再有一会儿就该出去了,他得趁着这会儿把袋子里的东西确认一下。他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爵、卣、豆、壶、斝......总共十二件,虽然没有特殊形制或者有铭文的,但也差不多都是二级文物,被查到够进去喝一壶了。林立慌了,他得想办法赶紧把这东西送走,免得夜长梦多。林立现在有几个疑问必须得问问父亲,这东西是谁的?从哪来的?林立突然联想到那几个盗洞,只希望事情不会朝着最坏的地步发展。
“怎么,你要把我抓进去坐牢?”父亲问他,林立把父亲拉到一边问这东西是谁的,父亲不情不愿地回答道:“不是我的,从哪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和现在这个墓有关系?”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确定。
“爸,现在这个墓和你到底什么关系?”“那是我地里边的东西。”父亲支支吾吾地说,“那是国家的!”林立是又气又急,“那东西很明显就是盗墓盗出来的,现在放咱家是怎么回事?查住了怎么办?”
“这不还没查到吗?”父亲委屈地说。林立问父亲还有没有什么瞒着他的事情,但父亲死活不肯承认,只说等墓调查完了再说。林立没办法,只能先答应,那批青铜器等发掘完毕了一并上交国家。林立推测父亲应该和青铜器没什么关系,但是和墓里边的什么东西有关系。发掘初期父亲迫切的希望确认什么,而发现墓道后又不想再继续发掘了,林立怀疑背后的原因就是父亲瞒着自己的事情。
此后林立加快了发掘的速度,终于在半个月的清理发掘后进入了甬道,虽然之前已经做好了墓室被盗的心理准备,但在看到眼前一片狼藉的场景后还是心凉了半截,耳室和主墓室留下的都是盗墓贼看不上的陶罐石器,破的破,碎的碎。考古队员本以为剩下的就是这些了,但意外出现了,并不是发现暗室或者其他文物,而是些别的不愿看到的东西。
“老林!过来看看!”进墓室的考古队员喊着林立进来看看。林立穿过甬道进入了墓室,墓室还算大,四个人并排走没问题,墓室采用简易的木结构,这不多见,唯一需要小心的是腐烂的木头,林立小心的走向考古队员指的方向,一副骨架靠在墓室的角落,身上还穿着衣服。林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具骨架肯定不是殉葬,他还没见过哪个殉葬的人穿着背心短裤的,这是盗墓贼的尸体,是意外还是黑吃黑?林立捡起头盖骨,枕骨的部分有凹陷损坏的痕迹。林立决定让考古队继续发掘,他把这件事上报一下看怎么处理。
这件事在村里传开,有些人还是第一次见盗墓贼还能死在墓里,大家都很好奇,林立不得不开始处理人员出入和消息控制问题,父亲也来看了,他蹲了下来,仔细观察着这具骨架的衣服,一句话也没说。
考古发掘结果出来了,盗墓贼没带走的石碑上记录了墓主人的生平,墓主人叫吴此仁,是一个诸侯的小儿子,根据记载的内容专家推测应该是王室争斗的牺牲品。人们在一个倒下的大陶罐里发现了一个袋子,里面装满了汉代的文物,一眼望去,玉琮,漆碗,铜炉,铜灯......考古队员怎么也没想到在西周的墓室里发现了汉代的文物,大概是盗墓贼藏的吧,正好也省去他们去找的功夫,人们拍手叫好,都认为这是意外之喜。这批文物既然被盗墓贼藏起来了,那为什么盗墓贼没有拿走呢?不知道,估计只有警察关心这些。
事后林立清点了墓室袋子里的文物,发现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文物,市博物馆馆藏的雕花白玉杯。林立想起了何冲,那个笑容里藏的东西远比他想像的多。
回到老屋后父亲又喝起了酒,父亲给林立讲起了他三叔的事,父亲说你三叔没病死,他从上海回乡后把林家欠的债全还了,整天背个包在附近瞎转悠,父亲问他回来干什么,三叔说他想家了。有一天夜里,三叔拿着一袋子东西激动地对父亲说我这辈子最信得过的人就是大哥,这袋子你帮我保管,咱们一家子都去大城市生活,咱们有的是钱。那是父亲见三叔的最后一面。
三叔的1980年永远留在了西周的坟墓中。
月亮
林立退休了,退休前的最后一个任务,他没有接受。今天正巧是中秋节,林悦带着月饼来看望他,林立想让她在这过个夜,但林悦说她还得回去,不能留这了。林立以前听说老师的工作最清闲,如今老师越来越少,老师也不再是个轻松的活计了。他拿了个月饼,一尝,五仁馅的,咬不动,放在以前得被莲荷嘲笑一番,但现在听不到了,他感觉不太适应。
今天晚上天气很好,能很清楚地看到月亮,林立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中央赏月。赏月是项延续千年的活动,听说从前的人们......算了,林立不再去想了,但不想之后会不会患上老年痴呆?林立笑了笑,他没注意到自己声音已经如此沙哑,或许不久之前也是这样,从来没变过?他也不记得了。
莲荷走的那年,他在院子里种了棵树,每过一年,他就在树下摆一盆花,茉莉、玫瑰、兰花、水仙......到现在已有八个年头了。他从众多品种中挑选了几种,确保随时都有花看,四季都有花香。风儿一吹,花香就随风飘向远方。林立望着月亮,想象着月亮上的发掘情况。在月亮上考古,让人听到是要笑掉大牙的,但现在却确确实实地发生着,听说是发现了什么遗迹,是月球人?还是宇宙的鬼斧神工?不知道。别看林立一辈子都待在过去,他也曾经期待着未来,期待未来会和自己想象的一样,但没有一次应验,包括考古本身。退休前被邀请去月球上研究,多么新奇!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林立也想着再去拼一把,参与月球考古,多么浪漫而漂亮的履历!但他想了想,还是算了。为什么拒绝了?林立自己也不清楚,他毕竟拒绝了,还签了保密协议,所以就不想了,不想了。
林立出过几本书,从专业到消遣都有。现在他一边做着过去历史的总结,一边写着回忆录,偶尔写写故事作为消遣,人们以为那是编的故事,其实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他不写就没人写了,总不能靠AI写吧?他不能允许。从前的人们写在竹简上,纸上,现在呢?林立突然意识到,他又把过去和现在作对比了,于是摇摇头,不想了。
挖了一辈子土,直到老了才知道开始挖别人的心。想起过去和莲荷在一起的日子,林立有点后悔,如果有来世,他不想挖土了,挖点别的什么都好。
“今晚月色很美。”林立想了想,继续写道。
“不知下一年中秋的月亮是否会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