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食者》与一个好人
《素食者》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为了逃避来自丈夫、家庭、社会和人群的暴力,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子英惠决定变成一棵树。她突然开始拒绝吃肉,拒绝为家人准备荤菜,甚至到最后,她开始拒绝自己的“人类”身份,把自己当成了一株植物,一株只需要阳光和水,谢绝任何食物和交流的植物。而随着英惠被动的反叛以越来越极端和可怕的形式表现出来,丑闻、虐待和疏远开始让她螺旋进入自己的幻想空间。在精神和身体的完全蜕变中,英惠危险的努力将使自己不可能地、狂喜地、悲剧性地远离她曾经为人所知的自我。
图书馆有一个我很喜欢的地方,二楼阅览室。和人满为患的自习区不一样,这里只有一排座位,宽厚的实木桌置于明亮的落地窗下,随时能看见校园的风景和窗外的天空。我一度觉得这里惬意无比,尤其是下雪的时候,窗外的落雪静静地下,陪伴着我敲击键盘的轻微脆响。
看完素食者的时候,正是午后。素食者是一个很长的谜题,作者把英惠的怪异放在了叙事的最前端,让人始终好奇是什么毁掉了一个正常的人。从冷漠的丈夫,再到略显同病相怜的姐夫、再到最亲近的姐姐,韩江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深入、解剖英惠的内心,直至英惠走向死亡。
生者不得自由。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论“强奸”的言论,他说强奸之所以如此可恶,甚至超越夺取生命,是因为它在一段固定的时空中完全剥夺了人的自由意志,这段被凌辱的时间内,人不再为人,只是施暴者可以任意处置的一个工具对象,换言之,人可以被当作鸡、当作猪、当作一切家畜去对待,被予以彻底的“物化”。
强奸是客体剥夺主体自由的极端形式,它显而易见却少,但每个人却无时不刻处于社会和他人隐匿的剥夺中。英惠是一个被剥夺者。从第一章丈夫的视角走来,她温柔、贤惠、不给丈夫添麻烦,丈夫对她并不欣赏却相当满意,自认为二人相处相安无事。读这里的时候,我们不明白为何拥有这样丈夫的妻子会走向极端,更难以理解妻子断绝丈夫肉食、令丈夫在上司面前出丑的行径。但事实就是,丈夫只是把英惠当作一个“贤妻良母”的工具去粗暴对待。蛮横、暴力充斥于二人的关系之中。这种充斥在施暴者的视角下被淡化,被遗忘,却在对方的心中留下永久的刻痕。
素食者的故事当然是一个女性被压迫的故事,但我觉得它并不完全反抗的是父权。父权只是人类社会剥夺自他人自由的一种形式之一。英惠厌恶吃肉,渴望变成一棵树,某种程度上是对“施暴者”身份的自我厌弃,作为人类,她也是剥夺动物自由的施暴者。
作为人类,不得自由是痛苦的,然而被囚禁而不得理解是更为痛苦的。当英惠“发疯”的时候,丈夫对她规训,父母以为她好的名义强迫她吃肉。那个众人强迫英惠吃肉的场景,正是人对人自由意志的“极端暴力”。不吃肉,在社会视角下是一个很荒谬的事件,它罕见、不具有典型性、甚至有些没头没脑。但也许正是这样一种陌生的现实事件,使得故事本身的寓意得以更清晰地解离出来——就像模特不必有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连“不吃肉”这样人畜无害的自由在社会中都是不被允许的。
在英惠的世界里,没有人同英惠站在一起。她的“逃离”是所有人不能理解的,即使所有人都身处于这种枷锁之中。最亲近的姐姐一直悉心照顾着发疯后的英惠,情感、金钱、时间,她尽己所能去照料这个最亲近的妹妹。当英惠濒临自我了断的时候,她选择了强制英惠活下去,这在世人眼中是多么正确、正义、崇高的行为。然而对于英惠来说,精神病院中生活是另一种囚禁。英惠失去了所有的自由,不吃肉、成为一棵树、无拘无束地活着,最后连死亡的自由都失去了。当英惠选择绝食的时候,精神医生毫不留情地将她捆绑起来,将营养素吊针插入她的身体,将流食灌入她的喉咙,英惠至此被彻底地物化,她没有自由意志,完全是他人意志的对象。
直到那一刻,姐姐才从英惠的眼中看到了她的恐惧和逃离,也看到了自己数十年生活中所受的囚禁。
读完素食者的午后,我打了个盹,预备下午的工作。当我从午后一成不变、白得虚假的日光中醒来的时候,忽然觉得整个空间无比陌生。二楼阅览室的落地窗依次排开,书架连绵向前,左和右的排列像无穷尽的隧道交汇于视野的“灭点”。我想起“影视艺术”中的构图,有位up说,画面中矩形的方框往往象征着环境对人物的束缚。那一刻,我对图书馆厌弃的理由忽然清晰起来。
窗明几净的囚笼
无限延伸的隧道
我们在此间长成树
顽强抵抗
停滞的时光开始在我的心中流动,我开始意识到,无穷尽的索求并非充满意义,我们都在前进的道路上,忘了照顾自己。目标越是明确、志向越是宏伟、内心越是坚毅的人,就越容易落入这张名为“自我实现”的大网中。
一直以来,我都是相当“慕强”的。我钦佩像桐华这样能做到三百六十五天背英文最后考上清华的人,我钦佩她对自我的绝对控制力和对自由意志的自我实现,我从不觉得“小镇做题家”是一个蔑称。我一直觉得,要走到这个世界的顶峰,就是要成为像桐华那样的“绝世高手”——认知超凡、目标明确、行动坚定。
但近来我越发觉得自己错了。地球online这个游戏里一直有两种玩家,一种是爆肝的,另一种是氪金的。我以前对“差距”不敏感的原因是因为我压根就不知道差距有这么大。知乎上有个人说,我™现在才知道他们中学生就用matlab。我一直觉得“行动力”是区分人强弱最本质标准,但现在想想,似乎完成任务才是最终的结果。小镇做题家苦修十年,心智与才情磨砺成剑,“成为自己的绝世高手”。精英二代在优质的教育、前沿的科技条件下顺其自然茁壮成长。二者根本就不是同台竞技的关系,而是后者对前者的降维打击。
一句自我实现,耗尽一生。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施暴者,无时无刻不在将自己的价值和利益加诸于他人,而每个人又都是受害者,同时受他人的价值和利益加诸。有时这种迫害是明显的,如内卷的社会,贫富的差距,功名利禄的亲戚碎语;但有时这种迫害又是隐匿的,如人人平等下的实质不平等,集体主义下的自我奉献,基于利他倾向的压榨。
我从小的志向是做个好人,我在入党自我介绍里也这样说。但我不想做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世俗的好人是一个“客体对象”,一个人是否“好”总是基于他对别人的贡献而言的,温柔的、善解人意的、慈悲的、乐于助人的······这一切形容好人的词汇全都是取悦于他人的。甚至有成就的、伟大的、坚毅的也都是取悦于社会的。
世俗的好人是他人的耗材和社会的苦工。
不做这样的好人,也无需有过多的道德感。
叩问自己的意志是否自由,按自己想象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