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史诗的传统,我应该像缪斯女神祈灵,高歌阿喀琉斯的愤怒。应该用in medias res的技巧,叙述他卓越的功绩、悲壮的死亡,再交代他的身世和性格,让他的生寄寓古希腊文明的荣耀,让他的死成为希腊民族的失落与哀伤。
可是,阿喀琉斯的死亡才是我的主题,而死亡的结构是反对一切的传统的,它超越一切。当意识到死亡的在场时,英雄的愤怒、众神的怜悯都更像是配角,缪斯女神的美妙声音也被死亡的寂静之声所覆盖了。死亡的叙事也不再有起承转合,只剩下一个漫长的瞬间。
大英雄阿喀琉斯,命中注定在战争中声名显赫,并会早早迎来悲剧的战死。他是时间和命运的囚徒,于是只能用一生追逐位于时空之外的死亡,就像他追逐乌龟那样,用有限逼近无穷。
死亡用仁慈而凛冽的声音说道:“阿喀琉斯,你终于追近了我!绝对的自由不远了!”
无穷远处传来的声音被拉长了,于是传进他的意识里就变成了弓弦的振颤,恰似心脏的搏动的脉冲。心脏将红色从脚踵的缺口处泵出,使他逐渐变紫发青,最终杀死他。
英雄在决战中杀死并亵渎了特洛伊的保护者,卓越的特洛伊王子赫克托尔,于是悲伤和惊恐笼罩了特洛伊。现在,阿喀琉斯也被暗箭射中而死去了,悲伤也笼罩了希腊,甚至弥漫到奥林匹斯山上。悲伤会被麻痹,但它从未远去过。它是死亡赋予战士一视同仁的荣耀。人们用香膏涂抹他的身体,用烈火焚化他的遗骸,剩下的灰烬和他的朋友帕特洛克罗斯的灰烬混合在一起。
帕特洛克罗斯在希腊人最脆弱的时候穿上了阿喀琉斯的盔甲,代替他挺身而出。太阳神阿波罗让悲惨的死亡降临在英雄的朋友身上,帮助赫克托尔杀死了他。英雄的盔甲被敌人粗暴地从尸体上剥下来成为了战利品,只有尸体被希腊勇士拼死抢了回来。
战死是极不安详的,身体布满血污和恶心的伤口,面孔狰狞而眼睛浑浊,有一道光已经消散了,显得触目惊心。于是再也没有比这具残破丑陋的躯壳更不像帕特罗克洛斯的东西了,可奇怪的是,还是一眼能认出他来。最好的办法是将它焚化掉,埋在土地里,远离生者。
在尸体陈设的夜晚,在模糊的感通中,死亡向英雄挥着手,因为超越了感官和语言的极限,所以只能靠暗示与兆头带来模糊的领悟。屏蔽掉多余的光线、声音,让活跃的想象代替迟钝的感官,在深邃的黑暗里,神秘之物得以显现。
尸体像过于精密的人偶,一个死亡的文字符号。死亡穿着帕特罗克洛斯,代替英雄的朋友陪伴着阿喀琉斯。
“你看起来并没有,凝固在了某个瞬间”,阿喀琉斯悲伤地抱着头,英雄的悲伤是更大的荣耀的证明,“”。
微风拂过他的脸庞,像帕特洛克罗斯最后呼出的气流,微弱且粘稠,含着若有若无的思念。时间绝对地分隔了他和他的
朋友,信息无法直接地传达了,只能化为了吹过的风。
“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阿喀琉斯追问到。
“继续你的追逐吧!你只能也必然亲自体验”,尸体发出寂静之声,英雄无法听见更不能理解。尸体无法行动不能开口说话,这诸有不便,于是英雄感到焦躁而愤怒。死去的人们全都一意孤行,一概守口如瓶!可是什么都没有改变,沉默继续无言地凝视着他,这有助于思考。
笼罩在沉默中使他想起,多年以前,他们的老师喀戎就是这样用沉默来凝视他的。其中似乎蕴含着无穷的智慧和仁爱。喀戎用猛兽的骨髓和内脏喂养他,传授给他武艺和知识,使他成长得强壮又勇敢。他和帕特洛克罗斯都暴躁且易于冲动,正需要他们善良的老师的凝视。
他们曾经一起勾肩搭背地在山洞里听老师讲课,在训练时他们像两头小老虎互相搏斗纠缠,这也是他们的娱乐方式。他们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似乎这些快乐的日子会一直延续下去,不受其他任何事物的影响。
他惊奇地发现,在充满刺激的搏斗与冒险的一生中,这些平平淡淡的遥远的回忆保持得如此鲜活,造成了如此深刻的影响。这些片段像乐曲的动机,重复地回荡在生命中。
可是帕特洛克罗斯悲惨地灭亡了,生命的旋律戛然而止了。身旁的篝火堆爆发出几颗明亮的火星,一闪而灭。似乎有什么发生过,但只有寂静留了下来,迫使着阿喀琉斯继续思考朋友的沉默意味着什么。
人们在追问的时候,所寻求的对象就已经事先存在了。确实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了,像一场梦的苏醒,或是另一场梦的起始。于是帕特洛克罗斯的幻象出现在阿喀琉斯的面前,带着已经死去的人特有的平静对他开口说话了。
幻象栩栩如生,指着那具残破的尸体:“你应该把它焚化,不要再留恋它了。这只是我抛下的累赘,已不再是我。”
“可这不是真的!”,阿喀琉斯激动地喊。这具尸体就是帕特洛克罗斯,毋庸置疑。难道从这残破的躯体中,帕特洛克罗斯的本质泄露了出来吗?他的朋友一向通过这具躯体,成为他的意识中的对象。这具躯体,长久地保管着他朋友的全部资料。
即使残破不堪,但是大部分的帕特洛克罗斯都还在这里,似乎通过反演能八九不离十地复原活生生的帕特洛克罗斯似的。大英雄不愿意彻底地将帕特洛克罗斯破坏掉。
“我换了一种形式存在,不再需要它了”,幻象保持着永恒的平静,“是否焚化它对我来说根本没有分别,但对你来说可能会好一点。”
尸体既不赞成,也不反对,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死去的姿势。相比之下,幻象更像活生生的帕特洛克罗斯,至少更像阿喀琉斯记忆中的帕特洛克罗斯。阿喀琉斯突然意识到,他的朋友从来都是一种幻觉,而记忆更加是幻觉产生的幻觉。
在阿波罗鞭长莫及的夜晚,仁慈的月光轻柔地包裹了天地,大英雄阿喀琉斯和他的朋友完成了告别。与阿波罗作对是危险的,即使对于刀枪不入的英雄来说,所以一切占卜都是不利的。
海洋女神忒提丝,她注定诞下一个声名卓著而又悲剧早死的孩子,这即是阿喀琉斯。为了保护她脆弱的孩子,她捏着脚踝将阿喀琉斯短暂地浸没在冥河里,将他变得刀枪不入,同时留下了致命的脚踵。
乌黑如墨的冥河水像他母亲黑暗又温暖的孕育生命的原始汤,于是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进入死亡和睡眠交界的深渊。冥河是一片意义的真空,一切都没有分别。其中气泡翻滚,不断产生又破裂。它们根据某种简单的规则,碰撞散射,组合又分裂,演化出惊人的复杂性。各种模式相继出现,有些膨胀,有些收缩,有些变得稳定,最终不再变化。许多世界自气泡中诞生又灭亡,有些组合成新的世界。
气泡们排列起来,组成各种物质,不同的组合方法产生了不同的属性。随着物质的形式愈发复杂,自然产生出生命的模式。一开始它们简单得就像一个气泡,一层膜所包裹得有限区域,封装着一些固有的资料,它们产生、吞吐、分裂、灭亡。差异慢慢累积起来,逐步让它成为更复杂的细胞,组合成更大的个体,让个体组合成更大的群体,让群体构成一个秩序井然的生态系统。当生命的形式足够复杂,或许还会产生能领会自己的存在的个体,他们会追问死亡。对自己和死亡的追问就产生出各种各样的神祇。
在有一个世界中,混沌诞生了,从混沌中产生出大地、深渊,在爱的驱动下,又产生出各种各样的神和人。大地承载万物,而深渊是人们死去时经由冥河通达的终点,抹去一切的分别回归到最初的黑暗中。阿喀琉斯在这里,帕特洛克罗斯在这里,赫克托尔也在这里。爱恨情仇被一起消弭了,只剩下仁慈的黑暗。最终一切都进入黑暗中,一片无边无际的真空,气泡翻腾着。
在须臾的永恒黑暗中,有一盏灯被突兀地点亮了刺破了舒适的黑暗,于是阿喀琉斯感受到了强烈的剥离感,痛苦得像鱼离开了水。一切的分别又回来了,阿喀琉斯再一次感到出生时的痛苦,这将是一场无比漫长的弥留。